今年我被欧美机构邀请重展旧作《何处惹尘埃》，我被提醒：今年是“9·11”十周年。10年无法判断其长短，但这个世界、一个国家和你自己，却是实实在在地用掉了这一段时间。PTF在线律师
10年前的9月11日早晨，工作室助手Marry上班第一句话就是：“快打开电视！有一架飞机失误了！撞在双塔上。”我纽约的工作室在布鲁克林威廉斯堡，与曼哈顿隔河相望。工作室楼前，大都会街的西头，耸立着两幢庞然大物，那就是世贸双塔。我立刻来到街上，正看到另一架飞机飞过来，实实在在地撞到第二座大楼上。又一个火团膨胀开来。此时的双塔像两个巨大的冒着浓烟的火把。不清楚过了多久，我开始感到第一座双塔的上部在倾斜，离开垂直线不过0.5度，整幢大楼开始从上向下垂直地塌陷下去，像是被地心吸入地下。在感受只有一幢“双塔”的瞬间，第二幢大楼像是在模仿第一幢似的，也塌陷了。剩下的是滚动的浓烟。我看着这奇观的发生，那一刻，我强烈地意识到——从今天起，世界变了。说实话，眼看着两座“现实”的大楼就这样倒塌了，我却找不到那种应有的惊恐之感；它太像好莱坞的大片了。PTF在线律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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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1年9月11日，纽约大都会街，徐冰从工作室外拍到的正在着火的世贸双塔。后来，双塔没了。 （徐冰/图）PTF在线律师
而对我情感真正的震动，是在第二天早晨走出工作室大门的一刻，我感到视线中缺失了什么，原来，已经习惯了的生态被改变了。那段时间最让我感动的一句话，是一位纽约孩子的母亲说的：“9·11”之后，孩子找不到家了，因为她告诉过孩子，只要看着双塔就可以找到家。PTF在线律师
事件后，整个曼哈顿下城被灰白色的粉尘所覆盖。我从不收藏艺术品，却有收集“特别物件”的习惯，作为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一个人，面对这样的事件，能做什么呢？几天后，我在双塔与中国城之间的地带收集了一包“9·11”的灰尘。收集它们干什么，当时并无打算，只是觉得它们包含着关于生命、关于一个事件的信息。两年后当我又读到“本来无一物，何处惹尘埃”这名句时，我想起了这包灰尘。我开始构想一件作品——用这些“尘埃”作为装置的核心材料。PTF在线律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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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把“9·11”灰尘带到威尔士并非易事，按照航空规定，土壤、种子等很难从美国带到英国 （徐冰/图）PTF在线律师
这两句诗是六祖慧能回应禅师神秀的，神秀当时在禅宗界的地位很高。他为了表达自己对禅宗要旨的理解，写了一首诗：“身是菩提树，心如明镜台。时时勤拂拭，勿使惹尘埃。”慧能当时只是一个扫地的小和尚，他在寺院墙上写了一首偈回应道：“菩提本无树，明镜亦非台。本来无一物，何处惹尘埃？”由于他深谙禅宗的真意，后来五祖弘忍就把衣钵传给了慧能。PTF在线律师
这件装置的计划于2002年提出来后，由于事件的敏感，没有展览要接受它。两年后，才首次在英国威尔士国家博物馆的“Artes Mundi艺术奖”项目上展出。我将在“9·11”后收集到的尘埃吹到展厅中，经过24小时落定后，展厅的地面上，由灰白色的粉尘显示出两行中国七世纪的禅语：“本来无一物，何处惹尘埃”。展厅被一层像霜一样均匀且薄的粉尘覆盖，有宁静、肃穆之美，但这宁静给人一种很深的剌痛与紧张之感；哪怕是一阵轻风吹过，“现状”都会改变。PTF在线律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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用玩具娃娃把它们带进英国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 （徐冰/图）PTF在线律师
这件作品发表后，引起了许多讨论。在中国，主要集中在“当代艺术与东方智慧”的话题上，而各类英文媒体，却集中在对使用“9·11”尘埃的意义上，因为毕竟是“9·11”的尘埃，毕竟死了那么多人。PTF在线律师
我还收到过一些来信，其中一封来自美国加州的美国历史博物馆，希望向我买一些灰尘，因为这个博物馆里有一部分内容是讲“9·11”事件的，他们收藏有救火队员的衣物、死者的证件等，但就是没有收集灰尘。我说：这些灰尘怎么能出售呢？PTF在线律师
我觉得这件事情很有意思，它反映了当今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世界观和物质观的不同。可是在佛教、犹太教和基督教中，对尘埃的态度却有着类似之处，“一切从尘土而来， 终要归于尘土。”（Everything comes from dust and goes back to dust）今天的人类与那些最基本的命题似乎已经越来越远了。PTF在线律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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把粉末兑水，搅拌均匀 （徐冰/图）PTF在线律师
尘埃本身具有无限的内容，它是一种最基本、最恒定的物质状态，不能再改变什么了。为什么世贸大厦可以在顷刻之间夷为平地，回到物质的原型态？其间涉及到政治、意识形态、宗教的不同和冲突，但有一个原因可能是，在这个物体上聚集或投射了太多的人为的、超常的能量，它被自身能量所摧毁，或者说是这能量被转化为毁灭它的力量。事件的起因是由于利益或政治关系的失衡，但更本源的失衡是对自然和人文生态的违背。应该说，“9·11”事件向人类提示着本质性的警觉，我希望通过这件作品让人们意识到这一点。PTF在线律师
展厅入口处的墙上有一组照片，讲了我是如何把这些灰尘从纽约带到威尔士的。当我准备去威尔士做这件装置时，我才意识到，这包灰尘要想带到威尔士并非易事。航空规定是土壤、种子这类物质很难进口，更何况是一包“9·11”的尘土（虽然这包尘土没有任何有害物质，为观众的安全起见，我们曾在威尔士的试验室做过化验）。有乘机经验的人都知道，“9·11”以后机场安检的“景观”。没办法，我想到用一个玩具娃娃，翻模，以粉尘代石膏，制作了一个小人形，像是我的一件雕塑作品——因为我是艺术家——被带进了英国。之后，我们再把它磨成粉末，吹到展厅中。后来我觉得这个过程有意思，就把它作为装置的一部分，充实了作品的主题。这个行为有一些“不轨”，却涉及到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——人类太不正常的生存状态。PTF在线律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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翻模，用粉尘代替石膏 （徐冰/图）PTF在线律师
实际上这件作品并非谈“9·11”事件本身，而是在探讨精神空间与物质空间的关系。到底什么是更永恒、更强大的？今天的人类需要认真、平静地重新思考那些已经变得生疏，但却是最基本且重要的问题——什么是需要崇尚和追求的？什么是真正的力量？宗教在哪？不同教义、族群共存和相互尊重的原点在哪？这，不是抽象的玄奥的学者式的命题，而是与每一个人活着相关联的、最基本的事情，否则人类就会出问题。PTF在线律师
我的中国朋友们对“9·11”事件在思想上的谈论要比美国朋友更多，就像对中国的某一件事，美国人有时比我们谈论得更有兴趣。这十年里，整个世界的人们对“9·11”的谈论像尘埃在大地上的飘落，“平均地”，无处不在地被谈论着，试图从事件中找出意义，找到世界新的契机。惟有一点不同的是：美国人除此之外，还聚集了大量的精力，争论世贸的重建计划、“自由塔”和“纪念地”方案。十年过去了，这些项目仍在建设中。PTF在线律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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做成小人的形状，当作雕塑带上飞机 （徐冰/图）PTF在线律师
提到“9·11”纪念地，我想再多说几句。纽约市政府为建立纪念地，在清理废墟的过程中，保留了很多纪念物：扭曲的建筑钢架，救火车的残骸，救火队员的衣物，被热量、重力挤压和碳化凝结成的板块——每一个楼层被压缩成只有10厘米的厚度，从中隐约可见双塔内部的设施。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，被微缩的文件柜中，邮票大小的、炭黑色的A4纸上，惊人地显现出坚硬的文字。纽约市政府留够了纪念地所需的物件之后，他们决定让世界各地政府机构或非营利机构去认领剩余的纪念物。我的一个朋友曾是“9·11”纪念地的艺术总监，我就获得了一块带着编号、离撞机位置很近的、双塔一号楼的钢架——它粗犷、巨大、经历过辉煌和惨烈的时刻。在JFK机场巨大的仓库中，已经看守了这些遗物近十年的，看上去像印第安裔的看守人问我：“你准备拿这件东西做什么？”我说：“我先要把它运回到中国，因为在这个事件中，有一百多华人丧生。”PTF在线律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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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英国，再把它磨回粉末 （徐冰/图）PTF在线律师
此刻，我正在飞往纽约的班机上，今天的安检比往常严了一些，因为又临近这个特殊的日子了，（世界被安检了十年）。此行，即是为了这个日子。《何处惹尘埃》这个装置，目前正在纽约下城的一个空间中紧张地布置着，要赶在“9·11”之前对公众开放。隔了近十年，这件作品第一次在美国本土展出。之前，它曾在美国之外的几大洲展示过。这些十年前离开的尘埃，夹带着其他地域的、不同气息的尘埃，一起回到纽约曼哈顿的下城。PTF在线律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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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冰和吹起的“9·11”尘埃 （徐冰/图）PTF在线律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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尘埃落定，地面上显示出两行禅语：“本来无一物，何处惹尘埃” （徐冰/图）PTF在线律师
我想起美国作家安德鲁·所罗门（Andrew Solomon）一篇散文的结尾：PTF在线律师
徐冰在“9·11”之后虚空的日子里，从下城收集到的这些灰尘，不仅是具有寓意的；它还包含着那个9月的微风中夹带的寻常与不寻常的内容，融汇着那一天所带来的独有颗粒：大楼在倒塌中转化成的粉末，从大楼中散落而出的、如枯叶般的纸片，以及人类质地的灰烬，所有这些在火和力的作用中，融合成一种统一的、永恒的纯粹，并和每天的尘埃混杂在一起。在过去10年，关于“自由塔”以及“9·11”纪念碑的冗长而毫无结果的争论中，没有人注意到，其实这座纪念碑早已在那里：就是那些尘埃本身。PTF在线律师 |
